远远的大哥至近的爱
缠枝莲/文 《东西南北》2005年11期
1 少年出现
大哥在我们家的地位很尴尬。
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,10岁之前,我不知自己还有一个大哥,那天,一个人的敲门声让我家的晚饭停了下来。
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。
他穿着极短的裤子,因为短,更显得身子的长,上衣也短,刚刚盖住腰带。我和妹妹转过头去看他,他的两只脚并在一起,绿色的胶鞋上有泥土,父亲一见他就一下子站了起来:小强?
“爸爸。”他张了嘴。我和妹妹瞪大了眼睛,爸爸? 妹妹哭了起来,“你凭什么管我们的爸爸叫爸爸?”我的眼睛也瞪着他,好像自己的什么珍贵东西被人分享了。
那是个极其难忘的夜晚,父母的争吵隐隐地传来,很压抑,尽管他们努力让声音更小一些,可是我们还是听到了。
“不是离婚了吗?那还牵牵扯扯的! ”
“这不是有特殊情况吗?她得了绝症,我不能不管孩子! ”
“那你去管他们娘儿俩吧! ”
“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”……
爸爸离过婚?我和妹妹在小床上吓得不行,隔壁住着那个男孩儿,一个穿着旧衣服的男孩儿,他是爸爸的儿子吗?后来我慢慢弄清楚了,小强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,20年前,父亲在那个村子里当知青,有个女孩子爱上了他,于是他们结婚了,不久,父亲进城上大学,她提出了离婚,是她提出的。父亲蒙头大哭,他自然是知道她为什么离婚的,为了父亲的前程,这个女子提出了离婚。父亲当时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,几年之后他偶尔听说她有了孩子,一个人带孩子过。父亲回了一趟黑龙江,结果他看到了大哥,和他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父亲抱着孩子大哭,那时他又结婚了,妻子就是我的母亲,一个高干子女,不久,有了我,过两年,又有了妹妹。
很久以来,我一直以为父亲只有我和妹妹,大哥的出现让我们极不舒服,好像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出来分享我们的父爱,有好多日子我们对父亲十分冷淡。他在一家研究所上班,早出晚归,和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少,出了这件事之后,他回来得更晚了。
那个少年,是穿着新衣服走的。父亲让我们叫他大哥,我们一声也没叫过,在我们心里,我们是不承认他的,何况,他的到来让母亲十分不悦。他带走了家里的1万块钱。母亲与父亲大吵了一通,说这日子没法过了,一家养着两家。我们也特别恨那个雨天来的少年,是他打破了我们家的平静,我不希望再看到他。
当然,我也不承认他是我的大哥。
2 称声大哥
再次看到他是10年之后,我在北京上大二了,他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,他又来了,这次,是带着很多的玉米面、红枣、小豆、小米之类的东西来的。东西在地上堆了一堆,多了的,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。
“叫爷爷”,他说。
“叫二叔。”他指着我。
“小姑”,是说的上高三的小妹。
大家都很冷漠。他结婚了。他下岗了。他的母亲于5年前去世了。他的妻,是乡里一个搞美容美发的女孩,三块钱理一个发,挣不了多少钱。“前几年家里闹了洪水,把房子冲坏了……”他还要接着说下去,母亲就说,还要钱?1万块?这日子真没法过了! 他的脸上讪讪的,不是,不是。他解释着,脸有些红了,局促中,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。长大了一些的妹妹,拉着他儿子说,来,让小姑姑看看,这才解了围。他的儿子长得像他,很是可爱。长得像他,当然就像父亲了。父亲拉着小孙子的手说,“老了老了。”这次他来,是想让父亲帮他在北京做个小买卖,北京的钱好挣些,他说村子里的人在北京开小吃部发财的有的是。父亲低头想了一会儿说,“我想想吧。”大哥就这样做起了买卖。他在木樨地附近开了一个小吃店,把老婆孩子全接了来,日夜地忙,全是些地道的东北菜。他花了几万块钱把那个店盘下来时,高兴地要请我们吃饭。大家没有给他面子,觉得他没什么钱,能去什么好地方吃饭。母亲更是说,透着没知识没教养,这样的人还是少来往好一些。
母亲总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,她的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早就感染了我们。我和小妹早就养成了一些恶习,早晨必要吃西餐的,理发要去北京最好的美发厅,没有牌子的衣服是不会穿的。我觉得他是与我们全家格格不入的,那好像是父亲犯下的一个错误,一件衣服上的污点,所以,在周末的时候他们全家来时,我和小妹往往举着一本英语书在读。
他却并不在意,仍然来,把那些做好的东北菜带来给我们吃。除了父亲是没有人吃的,父亲在东北插过队,爱吃东北菜,东北乱炖、杀猪菜、猪肉炖粉条……他做得不错,父亲过一段时间吃不到就说,“你大哥老没来了吧?”我们就不言语。在我们心中,是没有人把他当大哥的,对他好的只有父亲。父亲是偷偷给过他们钱的,这我知道,有一次父亲送他们出去,我也出去了,他们正推推搡搡的,手里是一个纸包,他到底没有要。父亲叹息了声说,唉。他太实在,所以,上了当。那个饭店急于低价转给他是因为要拆迁,他做了没几个月就让拆了,钱没赚到几个,反而赔了。后来,我去车站送同学,看到他又开始蹬三轮,把站里的货拉出来,光着膀子,特别能干。我看了他好久,发现自己有点心酸……这时,我已经申请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了,而他还在为生计奔波着。
妹妹也要去国外读书了,是母亲给她联系的学校,家里一下子空了,而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,糖尿病高血压,母亲的心脏也出现了早搏,我怎么可以放心走呢?
父亲说,“走吧,还有你大哥呢。”
母亲嚷着,“算了吧,他来,还不是看上了这份家业?别和穷亲戚来往了。”
“穷亲戚?”父亲动了怒,“他是我儿子! ”
临走前,我去找了他,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,一个简易到没法再简易的小平房,生着炉子,因为冷,玻璃上结了冰。他看到我,不相信地说,“小宾?快进来,”说着握着我的手。他屋里有客人,他得意地说,“我弟弟,要去美国留学,棒吧?”那一刻,我心里有点发酸。他张罗着给我洗水果,倒茶,手有些哆嗦,生活的磨砺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要大。
“我要走了,爸爸…… ”
“你不用管了,交给我吧。”
“还有妈妈——”我担心他记恨妈,妈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。
“都交给我,爸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,放心读书吧,咱老陈家出个留学的,哥说出去祖上都光荣呢。”这次,我是真没坚持住,我叫了一声,“大哥—— ”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,哥等这句话,等了快20年了!
3 劫后重生
几年后我回国探亲,带着美国的太太,得到绿卡的我没有再想过回来。让我吃惊的是家里的巨变。是大哥去机场接我的,他又开了饭店,这次运气不错,不几年就赚了钱,他是开着一个二手夏利车去接我的。
“咱妈非让买,她添了钱。”
我更吃惊了,到家才发现,小侄子正和妈玩得欢,大嫂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,其乐融融的样子。母亲看起来春风满面,父亲的脸色也不错,这一切是如何改变的?
我走之后,母亲就出了车祸,腿和腰全撞坏了,家里一下子全乱了。这时大哥挺身而出,大嫂做起了护理工作,母亲根本不能翻身,大嫂事无巨细,端屎端尿间感动了母亲,而大哥更是三天两头往这儿跑,里里外外全打点了起来。父亲身体一直不好,这时又住了院,大哥负责父亲,大嫂负责母亲,母亲的病好了以后,她下了命令:“千万搬回家住,这个儿子和媳妇,我是认了! ”
她说,自己亲养的倒指望不上了,一个美国一个英国,而且全找了外国人当另一半,这让母亲难以接受。她亲自出面,为大哥找地方开饭店,当然,还出了启动资金,让大哥的孩子上了最好的小学,她亲自接送,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,一家五口三代人,过得其乐融融。
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结局,也是父亲没有想到的。当然关键还是一个人,那就是大哥,没有大哥,就没有今天的一切,如果他记恨母亲,怎么会让一家人这么亲?
临走时,我请大哥出去吃饭,我说,“谢谢大哥。”
大哥给我一掌说,“想让我揍你了,一家人说两家话?快给我读完博士,好好在美国混,咱爸咱妈交给我了,放心去吧。”
走的时候,大哥递给我一个纸包,是1万块钱。我推了又推,我怎么能要大哥的钱?那是血汗钱啊。大哥说,“别跟我见外,叫了这么多年大哥,就应该花哥的钱,花了,哥就高兴了。哥没有亲人了,你们就是我的亲人! ”
我又哭了。大哥骂我说,“别哭了,不像我兄弟,”说着挥着手往外走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快40岁的大哥,初现了中年男人的微胖,走路一耸一耸的,很难看,他的肩一高一低,他的手在脸上一抹一抹的。
大哥,我心里叫着他,眼泪,就那样不听话地又流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