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妻子
景克宁/文
有人说:在一个伟大的人物身边,总有一个伟大的女性。我是一个平凡的人、平凡的教师,但我身边却的确有一个非凡的女性。她,就是我的妻子李小梅。1944年,我们在古城西安相遇了。她曾问我:“你的特点?”我回答:“目标如一。”我以同样的问题问她,她回答:“从一而终。”这是誓约,也是理解。理解是爱情的别名。我们自然结成了眷属,开始了相濡以沫的一生。
她是一册书
1958年我以“极右分子”罪名,被开除公职送往上海郊区农场劳动改造时,她正患肺结核病,咯血家居,而且有5个幼小的子女。我在农场每月生活费只有15元,家中生活陷于困境。我爱书如命,有钱就买书。在突如其来的窘迫中她被迫变卖了家具后,变卖了她的、孩子的、最后是我的衣物和用具。可我注意到我满房子的书,却一尘不染、完整无损地陈列在环屋而设的书架上。一次我回家探视,走进屋内发现她在低首饮泣。我问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女儿:“妈妈为什么哭 ?”小女儿回答:“妈妈没有钱买盐!”我举目浏览了我满屋的书,终于扶住她劝慰并建议:“不要哭了,我们卖书吧!”我发现她明显地颤栗了一下,抬起头来,眼光透露出惊恐,突然大哭起来。她懂得,卖书,无疑是卖我的良知、荣誉、血肉,甚至是生命!
书终于卖完了。为了活下去,她争取到一个临时送早报的差事。每天在黎明前的黑色笼罩中,她穿梭于几百户人家,咯血送报。有的三楼,有的四楼、五楼,都必须在订户上班前送到。有人告诉我:她一直喘着气小跑着,有时累得坐在楼梯上,用深色毛巾捂住嘴咯着,把血包藏起来,以免别人、特别是儿女们发现。——可这怎么能瞒得了我呢?我曾几次在床底暗处发现染着血渍的毛巾。我劝阻她不能这样,建议她看看还有什么可卖的?其实我也知道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——不是连书都卖光了吗!
她竟然微笑着说:“现在不让你教书了,我替你‘教书’哩!”
我不明白。她终于说出了使我大为吃惊的话:“我给人送报,把知识送给人,不也是‘教书’吗?我一直想着,我是在替你教书呢!所以我不累。”
我的眼睛湿润了。我在想:她,真是一册读不完的书啊!
她说不能死
她挣扎在求生之路:摆地摊被逐,卖冰棍体检不合格,打零工维持不了生活。最后,她竟瞒着子女到一个退休将军之家当佣工了。孩子终于发现了他们母亲的“秘密”,哭着把她从将军家拉回家中。
可是,当孩子们商量着,都争着要停学去做工养活母亲的时候,她发怒了,从来没有发过那样的大怒:“不读书?不上学?去给你们爸爸说去!”
而她,却终于不得不卖苦力求生了:当了一个被评定为“等外级”的一个古建筑队的泥瓦小工。
一次,在高高的脚手架上,她在拼力往上吊提着一桶稠泥。泥桶的重量超过了她的体力,突然把她从脚手架上坠沉下去,可她没有掉在砖上、瓦堆上,却摔在了一池稠泥中间,死神没有能攫住她!
又一次在修葺一个大澡堂的几十米高的烟囱时,她在高空架上一时晕眩,竟坠入烟囱之中。人们惊呼:“这个可怜的女人这次可摔死了!”大家在烟囱底处扒呀扒呀,结果,从常年积成的烟灰层里,把她扒了出来。她已不省人事,但却完好无恙,是吓昏过去了。
还有一次,她替人洗熨衣服。电熨斗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,电线既短又跑电。突然她一声惨叫,被电击倒了!由于电线短,她立刻挣脱了倒在木椅上,食指被电打掉了一块肉,人却没有被电死。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,从这以后她不再咯血。后来经医院诊断,发现她的肺结核已全部钙化——原来是经过了一次危险的“电疗”!
这几次意外没使她被死神攫去,她之所以没有在冷酷的重压下死去,是由于她的精神。她对我说过:“我决不能死,我要是死了,我们全家都会死的!我一直记着她的话,只要你没有死,我们就一定会团聚。所以我不能死,决不能死!”
“离婚”的情韵
1971年9月初,我以“反林彪”罪被判“死刑”,紧接着,“9.13”事件爆发,林彪一命呜呼,我却幸存下来。谁料,于1974年竟以“反江青”罪被判最高刑期20年。
判刑后,我想到我的妻子和儿女们。我深知在那个违背正常理性的疯狂年代,“反革命家属”的社会压力是非常可怕的。在这种处境下,为了减轻我妻子的生活压力,惟一合理的选择就是“离婚”。尽管这是荒谬的,但却是我为了亲人所能做的惟一的事情。于是,我就立即写信给我的妻子,提出“离婚”要求。
我的妻子在接到我的信后,立刻携带着身边三个儿女赶来探监。当我走进接见室,看到我的妻子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,子女站在旁边。往常接见时,她总是迅即迎上前来伸出她的双手,而今她却端坐不动,像泥塑石雕,只是双目凝视着我。我只好走上前坐在她的对面,等她的问话。
这时,我的妻子从衣袋里取出我提出要求离婚的那封信,放在我的面前,然后对环立在她身边的三个子女说:“现在你们都跪下,要求你们的爸爸把这封信收回去!”我的三个儿女都泣不成声地跪下了。我的妻子不再说话,她沉默地坐在那里,等着我。
我看看我的妻子,看看跪在面前的儿女,我注意到我的妻子连“离婚”两个字都不忍心提出来。我在想:我这个痛苦的决定,原抱着以此解脱她的痛苦的善意,但面对眼前的情景,我突然发现,我的这个潜藏着“高姿”的牺牲,对我的妻子却实实在在是一种侮辱。我没有说话,伸手从桌上拿起了那封信,把它一撕两片,抛掷在地。只是在这时,我的妻子才泪如泉涌地向我伸出了她的双手。
会见的时限到了。我站起来,只说了这次会见以惟一的一句话:“那么,让我们都坚持下去吧,记住:永不绝望!”
在我们“离婚”事件以后,我便开始从我劳改生活每月所得的二元五角钱里,节省下一元钱,积攒下来,每年春节前,定期寄给妻儿。后来我的妻子告诉我,每年春节接到我从监狱寄来钱的那一天,便成为全家最隆重的节日。在吃年饭时,她总是把这十元钱放在为我空着的椅桌前,指着钱对儿女们说:“这就是你们的爸爸!他今天回来了。”这样的“家庭仪式”,六年未断。
她爱月季花
她爱花,因为她爱美。她特别爱花中的月季,因为她爱月季的品格。月季不仅丰姿绰约、斑斓、芳香宜人,而且“花开花落不间断,春去春来不相关”(东坡诗)。现在,我们屋后有一方园圃。她培育了各色品种的月季,我常笑指她就是月季。平反以后她曾泪流满面地恳求我:“咱们回家吧,咱们退休吧,咱们养老吧!”她简直是泪透衣衫、泣不成声地恳求着我。但我内心却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,向往重返讲台。而最重要的,我要尊重她的选择。
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,她终于对我说:“你去教书吧!”她叹息着,“我知道你离不开青年,离不开讲台,离不开书!”
这并不出我意料,有谁比她对我以及我对她理解得更深呢?一次,我在一所大学演讲之后,在几千名听众的执意要求下,她出现在讲台上。当她被炽烈的掌声欢迎的时候,我看到了她晶莹的泪花,她甜美的笑。她在我耳畔悄语:“你是对的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”
感谢生活,生活把她赐给了我。
感谢她,她印证了我的一个信念:生活中的真、善、美是常青之树,雷电不能击,风雨不能折。
是的,“理解”是个神圣的词。这里不需要笑,也不需要哭。因为,生活并不都是微笑,生活也不相信眼泪。重要的是理解:理解社会、理解时代、理解生活、理解人。
她,我的妻子李小梅就是这样一个女性。
景克宁,(1922.11—2006.3),原名景彦良,祖藉运城安邑。1922年11月12日生于北京。1942年考入陕西国立高等专科学校。1943年至1948年,他先后在西安担任记者、采访主任、编辑主任、主编等职。1949年春,在两个中国命运的决战关头,景克宁同志冒着生命危险,来到南京出任“左”倾报刊《大江晚报》总编辑。1950年,执教于上海美专,教授马克思主义哲学。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。“文革”期间,又以“现行反革命罪”判处死刑,后改判刑期20年。于1979年5月冤案昭雪,被无罪释放。
1980年夏从上海回到运城,执教于运城师专中文系,恢复了教授职称。1984年12月29日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1982年以后,他为了宣传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,从学校讲坛迈向全国29个省市区,作大型演讲2700余场,直接听众达300万人次。并出版专著《美在召唤》、《青年启示录》、《东方智慧巨人——老子探奥》、《书韵》等10部。获得:“全国优秀青年工作者”称号、“山西首届有突出贡献专家”称号,享受国务院有突出贡献专家特殊津帖;同时,受聘为清华大学、首都师范大学等43所高校兼职教授。因患癌症医治无效,于2006年3月2目19时在运城逝世。
出处:《做人与处世 》
时间:1996.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