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我在山东省文登市中心医院当护士长。
一天我值夜班,煞到十二点刚想在值班床上躺下休息一会,突然听到一片喧哗声。
“老不要脸的,你怎么闯到女厕所来了!”是一个女病人在大叫。
从女厕所出来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女人。我想起来了,是患中风导致下身瘫痪昨天刚入院的那个女人。老头一脸尴尬,朝我笑笑:“对不起,我怕打扰你休息,只好……没想到……”又朝那个女病人笑笑,回过头很仔细地帮他老伴站起来。我没好气的说:“以后上厕所你可以找护士的!”
老头直点头:“好的,好的。”靠着走廊的灯光我得以打量老头,约70岁左右,两鬓已花白,但中间头发却是全黑的,额部宽平没有皱纹,个子高大且挺直,穿一套西服,简直可以说是仪表堂堂呢!再看他那病女人,脸鼓得象个发酵的馒头,眼睛小的得眯成一条缝,真想不到他们怎么会是一对!
可老头并没有听我的,屡次三番地陪着他的老女人进女厕所,这当然引起其它女病人的不满,以至于一见到他俩,就有人跑过来喊我们:“快来呀!那老太太要上厕所了!”尽管这样,老头依然不管笑骂尽可能找机会进女厕所去伺候他的老女人。
有一次恰巧被我撞见,老头无可奈何的让我扶着他的老女人进去,可是老女人蹲在马桶上咕哝咕哝地直叫:“老头!老头!……”我只好出来,老头正目不转睛地站在门口,一副痛苦的样子,一见我出来马上嗖地钻了进去,大喊着:“我来了!我来了……”
我在门口候着,让别的女病人暂时别进去以免尴尬。一会,我听见厕所里竟传来老头低沉的歌声:
妹儿早上去看郎
三尺红绫包白糖
给小郎不用
转过身儿好凄惶哟——呀啊……
竟是一首情歌!身后的几个病人都捂着嘴直笑:“这么大岁数,在厕所里还浪漫呢!”
渐渐地我对老头和老女人产生了兴趣。
那天又是我值班,照例挨个病房查看。到老女人病房时,老女人正对老头大吵大闹:“我刚病了一个月,你就伺候够了,让我死好了,让我死好了……”一边说一边掉眼泪,老头低声下气地,从自己口袋掏出手绢替老女人擦泪,柔声地劝说:“我多说了,是我不好,真的对不起,我再干点也不会烦的,你看我这张臭嘴……”说着朝自己的嘴打了一下,又笑着说:“我唱支歌给你听好吗?‘妹儿早上去看郎,三尺红绫包白糖‘……”又是那首情歌!奇怪的是老太太竟平了气,在歌声中笑着慢慢睡去。问其他的病人是怎么回事,原来刚才老头没来的及扶老女人上厕所,她把屎屙了一裤子,老头说了一句:“你怎么又弄脏了?”就把老女人气哭了。
第二天早上我去量体温,老女人又在朝老头发火:“你你嫌我的腿疼的不厉害是不是?偏偏趴在我腿上睡觉!”老头依然笑着赔罪:“我昨晚上……不知怎的坐着就睡着了,没想到……我替你按摩一下……”一脸的温柔之情,我看不过插了一句:“大娘,大爷这么大年纪,伺候你又这么耐心,你怎么……”
老头朝我使了个眼色,拉我悄悄出来,对我说这些日子给我添麻烦了,有条事其实早就想对我说说,又说不是她脾气不好,她是让病难折磨才这样的。他不象别的男人那样称呼她为“老伴”,也不称家里的或者“孩子他妈”,而是“她”。
一说到她,他的脸顿时变得郑重而柔和了:“说来话长了。1947年我随大军南下打国民党,却受了重伤,就住在她家养伤。她那时又可爱又漂亮又活泼,老是在我床前跑来跑去的,我心烦的时候,她就问我你是不是又想部队了?我唱歌儿给你听好吗?唱的最多的就是你听到的那首。慢慢地我们就产生了感情。在她的精心照顾下我很快痊愈了,走前那天晚上她眼泪汪汪地问我:‘哥,走了以后你会不会忘了我?’我说等我打完仗一定会回来接你。她一听即刻从我怀里离开,仰起脸,用清醒的、决断的语气说:‘那好,若要咱俩的姻缘散,十二道长江水全干!……”
一行清泪在老头久已干涸的眼中缓缓地渗了出来,沉默半晌才接着说:
“解放以后我留在了上海,和一位首长的女儿结了婚,那时兴组织安排婚事,然后生子,大跃进,文化大革命,平反,老伴去世,离休,日子淡得如水一般,没有什么惊喜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,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。
可是40年过去了,不知怎的总有一个声音压在心底,想来想去才想起是她,她深情的话‘若要咱俩姻缘散,十二道长江水全干’,人老了大概总爱怀旧,我想她大概也该是子孙满堂了吧?就到了她那儿。做梦也没想到她竟还是一个人!村里只有几个老人认识我,说我们都以为你牺牲了呢?你走以后提亲的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,她横竖只有一句话:等他回来再说吧!村里的人都说人家肯定在城里做了大官,早把你给忘了,她说怎么可能呢?他不是那样的人,他说过一定会回来接我的呀!每年到我走的那个日子,她都会站在村口,一遍一遍地唱那首歌,一次一次地向远方眺望,一站就是一整天,村里的人都说她疯了。
这样她在南方等了20年,后来有人说我肯定在北方老家,你不如到那看看。她就真的过来了,可是我的亲人在抗战时都死光了,她就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村里等。每隔四五年,她就到我老家去一趟,每次都很激动不安满怀希望的去,回来却总是大病一场。
这样又过了20年,她到南方把她的老屋给卖了,削价处理的,条件是如果有一个老兵到老屋去找他的妻子,请务必告诉他,她还在,在北方的老家等他……”
说到这里,老头已不能自持地泪流满面:“我当时听了有如天方夜谭,这是真的吗?回来那天晚上,看见她孤单单一人住在土坯盖的房子里,双眼呆呆地望着油灯,这40年大概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吧!她没有笑,没有哭,也没有叹息,甚至连这四十年我到哪去了都没问,只轻轻地说:‘你回来啦?’仿佛我昨天刚离开似的。本想回来和她平平安安过上几年,可是没有想到她……她第二天就得了这种病。这几天我想应该把她送到大医院去,也许情况会好一些,现在我只求她能多活一天,我能多陪她一天就心满意足了,我还求什么呢……”
老头和老女人转院的那天,仿佛有了什么默契似的,所有病房的门都打开了,人们站在门口,默默地望着他俩,眼中涌起了泪花……